给予
Give

昨夜  作者:詹姆斯·索特

这天是我妻子的生日,三十一岁,我们起得比平时晚。我站在窗前往下看,德斯穿着晨衣,淡色的头发乱蓬蓬的,手里拿着根竹竿。他在格挡,不时挥舞一下发起进攻。六岁的比利在他前面跳来跳去。我能听到他欢快的尖叫。安娜起身来到我身边。

“他们在干什么?”

“不知道。比利在头上挥着什么。”

“我觉得是个苍蝇拍,”她说,“太难以置信了。”

她刚满三十一岁,女人不会再犯蠢但还不至于麻木的年龄。

“看看他,”她说,“怎么可能不爱他呢?”

夏天,草晒成了棕色。他们在草地上跳舞。我注意到德斯光着脚。他今天起得很早。他常常睡到中午,然后从容优雅地融入家庭生活的日常节奏中。这是他的天赋,他能照他喜欢的那样生活,无所顾虑,仿佛他总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抵达他理想的彼岸,中间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困扰他,包括几次拘禁,其中一次是因为他在摩尔街上裸体游逛。没有一个精神病医生知道他是谁。他们之中没一个人读过他妈的一页书,他说。但有些病人读过。

当然,他是诗人。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诗人,聪敏,颀长。他二十五岁时就获得了耶鲁诗歌奖,从那里起步。你可以想象他的样子:穿着灰色的人字纹夹克,卡其裤,不知何故穿着凉鞋。这一切毫不搭调,但他的很多事情都是如此。他出生在加尔维斯顿,大学时曾参加预备役军官训练,没毕业就结了婚,但那位妻子后来怎么样了,他从未多谈。他真正的生活在那之后才开始,延续至今:在社区学校教课,去希腊和摩洛哥旅行,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精神崩溃过一次,在此期间写出了那首为他赢得声名的诗。

我读过那首诗,至少读过三分之一,我当时站在格林尼治村一家书店里,惊呆了。我记得那个下午,阴沉、静谧,我也记得当时的自己,几乎沉浸在对事物的普通感受,对生活深度的认知(我找不到别的词),但最重要的是,那些连绵的诗句带来的狂欢。它是一首咏叹调,参差错落,没有终止。使它与众不同的是那种语调,仿佛它是从阴影中写出的。“那里是三角洲,还有燃烧的双臂……”诗这样开头,我立即感觉到它写的不是舒展的河流,而是欲望。它缓缓显示出自己的影像,像一场梦,“棕榈叶上跃动的光斑”,包含着名字和名词,那不勒斯,经年的长椅,卢克索和国王,萨洛尼卡[Salonika,希腊北部港口城市,塞萨洛尼基的旧称。],打在礁石上的细浪。其中有重奏,也有副歌。看似没有关联的诗句逐渐成为某个忏悔的一部分,在它神秘的中心,在八月火辣的热浪里发生了一些事,显然与性有关,但也与得克萨斯乡下空寂的街道、村路,被遗忘的朋友,手拍打在步枪肩带上的“啪嗒”声,游行队伍里软塌塌的三角旗有关。还有避孕套,被阳光晒得脱色的汽车,充斥着拼写错误的污秽菜单,仿佛一座火葬用的柴堆,他的生命就被他摆在这柴堆上。这就是为何他看起来那么纯洁——他已给予一切。每个人说起自己的生活都撒谎,但他不对自己的生活撒谎。他把它变成一首高贵的哀歌,其间贯穿着你曾拥有的,你似乎能一直拥有但永远无法真正拥有的。“那里伫立着厄瑞克透斯,四肢和盔甲熠熠生辉……到我身边来,希腊,我渴望你的爱抚。”

我是在一个派对上遇见他的,只说得出“我读过你那些优美的诗”。他有种出人意料的诚恳,令我印象深刻,同时,他又有种无所畏惧的坦率。交谈中,他提到一两本书的名字,引用其中的内容,好像他认为我必然读过它们,他很机智,但又比机智多了点什么,他说起话来让人愉悦,仿佛灵感神授(我用的是复数的“神”,因为很难想象他会信奉唯一的神)。奇怪的是,最后我们往往谈到彼此都熟悉的某个话题,尽管他总是比我了解得更多些。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rn(1850—1904),即小泉八云,爱尔兰裔美国作家,后赴日定居,1896年加入日本国籍,以向西方介绍日本文化而著称,著有《怪谈》《来自东方》等。],他当然知道那是谁,就连他娶的那个日本寡妇和他们居住的小镇的名字他也知道,尽管他自己从未去过日本。阿莱缇[Arletty(1898—1992),法国女演员,电影作品包括《北方旅馆》《天堂的孩子》等。],内斯托尔·阿尔门德罗斯[Nestor Almendros(1930—1992),最负盛名的现代电影摄影大师之一,1979年凭《天堂之日》斩获奥斯卡最佳摄影奖。],雅克·布雷尔[Jacques Brel(1929—1978),比利时歌手、作曲家,作品大部分为法语歌曲,影响了大卫·鲍伊、莱奥纳德·科恩等歌手。],《劳伦斯维尔的故事》[The Lawrenceville Stories,欧文·约翰逊的小说,后被改编为剧集。],防疫带[Cordon sanitaire,原文为法语,最早由法国总理克里蒙梭提出,希望利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东欧新生的独立国家来抵御苏联与德国对法国的影响。],他了解每一件事,包括他最感兴趣的爵士乐,而对于这个,我能谈的不多。《知道答案的人》[“The Answer Man”,美国爵士乐手赫伯·盖勒于1955年录制的同名歌曲。],比利·加农[Billy Cannon(1937—2018),美国橄榄球运动员。],达达尼尔海峡,司汤达的《论爱情》,就好像我们上过同样的课,去过同样的城市。比利也在那里,拍打着他的腿。

比利爱他,他们就像是老伙计。他的笑声极富感染力,随时准备开玩儿。和我们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他用沙发垫摆成船舰,用从车库里翻出来的东西做成剑和盾牌。后来他有了辆车,车子的引擎经常熄火,他声称把收音机打开再关上就能解决,因为故障无非就是短路什么的。比利负责控制收音机。

“哦,哦,”德斯会说,“准备,收音机!”

比利就会怀着极大的热情,把收音机打开,关上,再打开,再关上。如何解释为什么这么做有效呢?这就是诗人的力量了,可能甚至是他的魔法。

安娜生日那天,中午有人送来一束插花,美丽的百合和黄玫瑰。那是他送给安娜的。当天晚上,我们在“红吧”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那地方总是很嘈杂,但我们订的桌子是在酒吧区的一个小隔间里。我没有要生日蛋糕,因为之后我们打算回家吃,一个朗姆酒蛋糕,她最喜欢的口味。一个接一个地,她往每支蜡烛上套上指环,每个指环象征一个愿望,比利坐在她腿上。

“你能帮我把它们吹灭吗?”她问比利,脸庞贴近他的头发。

“太多了。”他说。

“上帝啊,你可真会伤女人的心。”

“吹吧。”德斯这时对他说,“如果你的气不够,我可以帮你抓住它,再给你送回去。”

“你要怎么做呢?”

“总之我会。你没听说过有人抓住了他们的呼吸吗?[原文为:Haven't you heard of someone catching their breath? 单词catch本身有“抓住”的意思,词组catch one's breath意为“喘一口气”或“屏住呼吸”。]”

“蜡烛要灭了,”安娜说,“快吹,一,二,三!”

他们俩一起把蜡烛吹灭了。比利想知道她许了什么愿,但她不愿说出来。

我们一起吃蛋糕,只有我们四个人。这时我把准备好的礼物送给她,我知道她会喜欢。那是一块腕表,方形、表盘纤薄,缀着罗马数字,表冠上镶了一小颗蓝色的宝石,我觉得是碧玺。没有多少东西能比一块躺在盒子里的新表更迷人。

“啊,杰克,”她喊起来,“这太美了!”

她把它拿给比利看,又给德斯看。

“你在哪里买的?哦,我看到了,卡地亚。”她说。

“是的。”

“我太喜欢它了。”

我们认识的一个女人,比阿特丽斯·哈格,也有块这样的表,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它有种超越时间和潮流口味的优雅。

找到她喜欢的东西挺容易。我们俩的品味是一致的,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否则,你不可能和另一个人共同生活。我从来都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尽管人们未必会意识到。或许对他们来说,品味只是着装或裸露的方式,而且品味不是与生俱来的,它是习得的,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很难改变而已。我们有时会谈到这个话题,什么可以改变,什么无法改变。人们总喜欢说有些东西完全改变了他们,某种经历、一本书或一个人,但如果你之前就认识他们,你会发现他们并没有怎么改变。遇到一个很吸引你但不怎么完美的人时,你也许会相信在婚后可以改变他,不是改变所有,只是其中很少的一些事情,但实际上,你最多能期待改变其中的一点,而那一点最终也可能又回到原来的状态。

那些你最初会忽略的小事,随着时间会变得令人厌烦,但我们有办法应付它,就像倒出钻进鞋子里的小石头。这个办法就是“给予”,我们一致同意把它沿用下去。某个口头禅,某种饮食习惯,甚至是一件心爱的衣服,一个给予就是一个舍弃它的要求。你不能要,只能不要什么东西。浴室洗手池的裙边每次用过后要擦干,这是一个给予。安娜喝茶时,端杯子的那只手的小手指不再翘起来,这是一个给予。你可能会想要不止一个给予,因为有时很难选择,但你知道你每年都可以要求你的丈夫或妻子终止一件你不喜欢的事,而不至于引起对方的愤恨,这办法还是让人满意的。

我们哄比利上床睡觉时,德斯还待在楼下。我在厅里,安娜从比利房间出来,一根手指轻按在嘴唇上,关上了灯。

“他睡了?”

“是的。”

“生日快乐。”我说。

“嗯。”

她的语气有点古怪。她站在那儿,头发金黄,脖颈颀长。

“怎么了,亲爱的?”

她没说话。过一会儿才说:

“我需要一个给予。”

“好啊。”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紧张。

“你要我舍弃什么?”

“我要你停止和德斯那样。”她说。

“那样?什么样?”

我的心狂跳起来。

“停止性交。”她说。

我知道她会这么说。但我希望她说的是别的什么。她的话就像厚重的窗帘猛然坠落,像盘子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的脸紧绷着。

“不,你知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亲爱的,你搞错了。我和德斯之间什么都没有,他是我的朋友,我最亲密的朋友。”

眼泪顺着她的脸滑下来。

“不要哭,”我说,“求你不要哭,你搞错了。”

“我就是想哭,”她说,声音颤抖着,“谁遇到这种事都会哭的,你必须答应我,你必须停止。我们答应过对方。”

“我的天,都是你自己瞎想出来的。”

“求你,”她恳求我,“不要。求求你,不要再那样。”

她擦去脸颊上的泪,那样子就像是在重新打理自己的妆容。

“你要遵守我们之间的许诺,”她说,“你必须给予。”

而有些事情你无法给予,那会让你心碎。她要你给予的是你生命的另一半,是看他取下他的手表、拥抱他、拥有他,是无可描述的喜悦,是与你相爱着的他。没有任何东西能与之相比。在第十二街上我们待的那个小公寓,它后面的花园,《木偶的命运》[Petroushka,俄罗斯著名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创作的一部四幕芭蕾舞剧。]那令人晕眩的和弦——我们在公寓里偶尔翻到的,然后常常播放它——在我的有生之年,只要这和弦响起,就会把我带回过去,在那里,他微笑着,温柔而从容。

“我和德斯从没干过那种事,”我说,“我向你发誓。”

“你向我发誓。”

“对。”

“然后我应该相信你。”

“我向你发誓。”

她别开脸。

“好吧。”她最后说。

我感到喜悦流遍全身。但她接下来说:

“好吧。但他必须离开这儿,这样大家都好。如果你想让我相信你,你就得让他离开。”

“安娜……”

“别再说了,这是我要的证明。”

“你让我怎么跟他说让他走?理由是什么?”

“我不管。你自己去想。”

他那天上午起得很晚,待在厨房里,身上还余留着睡意。安娜已经出门。我的双手在颤抖。

“上午好。”他微笑着说。

“上午好。”

我无法开口提那件事,只能说:

“德斯……”

“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关于什么?”

“我们。结束了。”

他仿佛没明白我的意思。

“什么结束了?”

“一切。”我觉得我被从里面撕开了。

“哦,”他温柔地说,“我明白了。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安娜。”他猜道。

“是。”

“她知道了。”

“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许我可以和她谈谈,你觉得呢?”

“没有用的,相信我。”

“但我们一直相处得很好。有什么关系呢?让我和她谈谈吧。”

“她不愿意。”我撒了个谎。

“什么时候生的事?”

“昨天晚上。别问我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他又说了些什么,但我没有听到。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天晚些时候,他离开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不公平。他带给我们的只有快乐,即使只有我一个人能感受到它,也丝毫不会减弱它的意义。我把他的一些照片藏了起来,当然,还有他的诗。就像那些永远无法嫁给心爱男人的女人们一样,我将远远地追随着他。他穿行在岛屿之间,闪闪发光的碧蓝海水从旁流过。伊奥斯岛就在那里,雾霭中白色的岛,据说,那是荷马的安息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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