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铂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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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布鲁尔的公寓能看到公园的壮丽风景,冬天荒芜、辽阔,夏天则是一片丰饶的绿色海洋。公寓在一栋优美的建筑里,高而狭窄,想到这一带还有多少其他公寓是件令人欣慰的事,它们平静、庄严,层层叠叠,每一栋都有个不苟言笑的门房和肃穆的入口。珍稀的地毯,仆役,昂贵的家具,布鲁尔在房价高的时候买下了这公寓,花了九十多万,而现在它远不止这价钱,事实上,它是无价的。它有高高的天花板,午后的阳光,宽大的门上带着雕刻精美的黄铜把手。屋里放着扶手椅、鲜花、摆满相框的桌子,墙上挂着很多画,包括挂在通向卧室的走廊上的几幅沃拉尔系列[Vollard Suite,毕加索在1930年至1937年间创作的一百幅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版画,以他的朋友兼代理商安布鲁瓦茨·沃拉尔的名字命名。]版画,还有一幅极其迷人的卡米耶·邦布瓦[Camille Bombois(1883—1970),法国稚拙派画家。]的暗色系油画。 布鲁尔是那种有不少传闻,但人们对他所知甚少的人。他五十多岁,事业成功。他曾为一些臭名昭著的客户做辩护,此外,也有传闻说他私底下在帮那些没有资源也没有希望的人打官司,不收费用。这些传闻都缺乏细节。他说话时声音柔和,但在他平和的微笑下却隐含着权威和铁的意志。他步行去上班,沿大街走大约一英里,冬天,他穿着羊绒外套,戴围巾。圣诞节时,那些早上对他咕哝一声“早安”的门房每人都会收到五百美金。他是个光鲜体面的人物,就像西塞罗描述的那些种植果园的长者一样,他们可能活不到收获果实的时候,只是出于责任感和对神明的敬重才这样做的,他期望把他知道的最好的东西赠予后人。 他妻子帕斯卡莱是法国人,热情、善解人意。她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她自己之前也结过婚,嫁给了巴黎的一位著名珠宝商。她没有孩子。在布鲁尔看来,她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喜欢做饭。她说,她不可能同时做饭和交谈。她并不漂亮,但有张聪慧的、有点像亚洲人的脸。她的慷慨大方与良好直觉都是与生俱来的。 “听着,”和布鲁尔结婚时,她对他的女儿们说,“我不是你们的母亲,也永远不可能是,但我希望能和你们做朋友。如果我们能成为朋友,那当然最好,但如果不能,你们仍然可以在任何事情上信赖我。” 那时候,女儿们都还年少。后来的事实证明,她们全都爱她。她们三个和她们的丈夫、孩子每个节假日都来,平常也不时过来和他们共进晚餐,尽管不是每次人都能来齐。他们是一个亲密、彼此挚爱的家庭,布鲁尔一向为此骄傲,特别是在第一次婚姻失败以后。 “你不仅仅是娶了这家的女儿,而是成了整个家庭的一部分,完全属于它。你是家庭中的一员,这里的每个人都属于这个家,这个家也属于每个人。”他的大女儿格蕾丝曾经这么对她丈夫说, “你现在必须适应一切都是复数的感觉。” 布赖恩·伍德拉娶了家里最小的女儿萨莉。婚礼在一个美丽的夏日举行,草坪上有许多白色椅子和穿着紧身连衣裙的女人。萨莉穿着浆过的白绸婚纱,无袖,宽肩带,深色头发在线条优美的背上闪动着光泽。她戴了一对有凹槽刻纹的银色耳坠,脸上洋溢着幸福,时而又有种确保一切顺利进行的关切神情。那是张可爱的脸,几乎没有半点匮乏的痕迹,你能立即看出她成长环境的优越。一个纽约女孩,聪明、自信。她是在斯基德莫尔学院读的书,室友是两个色情狂,她总爱提这件事儿,好让听的人吓一跳。 新郎的个头儿并不比她高,略微有点弓形腿,下巴宽阔,脸上挂着胜利者的笑容。他充满活力,人缘很好。他大学乃至预科学校的朋友都赶来参加婚礼,起身讲述有关他的美好回忆,并预测了最糟糕的前景。宣誓的时候,他完全被即将成为他妻子的这个女人的纯洁与美丽慑住了,仿佛它们是第一次向他展现出来。 举办婚礼晚宴的大帐篷里摆放着饰有巨大花束的长桌,到了晚上,里面的灯光亮起来,帐篷慢慢变得通体发光,像一艘巨大缥缈的船,将要在海面上或天空中航行,这很难说。布鲁尔告诉他的新女婿,他,布赖恩,即将得到他在世间所能获得的最大的幸福,当然,他指的是婚姻生活。 作为结婚礼物,他们获赠了一场沿着安纳托利亚海岸追寻奥德修斯航迹的游轮之旅,不到一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一个叫莉莉的小女孩,可爱,天性善良。作为母亲,萨莉在完全投入地照顾孩子的同时,也能找到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放松、娱乐、看电影,陪丈夫和朋友们吃饭。他们的公寓有点背阴,但她没想过要永远住在那儿。格蕾丝和她的丈夫、两个孩子就住在十个街区之外,伊娃,排在姊妹们中间的那个,嫁给了一位雕塑家,住在市中心一带。 莉莉非常甜美。从一开始,她就喜欢和爸爸妈妈睡在一张床上,她尤其喜欢爸爸,三岁的时候,她就会满怀爱意地对他耳语: “我想成为你的。” 两年后,为了补偿被新生的弟弟夺走的关注,布赖恩带莉莉去巴黎玩了五天,只有他们俩。回想起来,在她的童年时光里,那是他最珍爱的一段。她的举止完全像是一位女士,一个伴侣。她太过可爱。他们在酒店房间里吃早餐,一起写明信片,乘着长长的箭船在塞纳河上和桥下来回穿梭,他们步行去飞禽市场和博物馆,凡尔赛宫。一天下午,乘坐协和广场附近的巨型摩天轮,他们升到城市上空,高得惊人,连布赖恩都心生恐惧。 “你喜欢吗?”他问她。 “我正在努力。”她说。 没有人比你更勇敢,他心想。 白日将尽,光线刚刚暗淡下去,他感到疲倦。在酒店里,靠近前台那里,一对加拿大夫妇正在等出租车。莉莉盯着电梯的指示灯,它显示电梯在五楼停留了很久。 “电梯坏了吗,爸爸?” “不,只是有些人比较慢。” 他能听到那对夫妇的交谈。那女人金发,额头光洁,穿着一件闪闪发光的银色上衣。他们正要出门夜游,走进光流、林荫道和人声喧哗的餐馆里。他们起身离开,他瞥见她头发的光泽,为她打开的出租车的门,有一瞬间,他竟然忘了他已经拥有一切。 “下来了,”他听见女儿喊他,“爸爸,电梯下来了。” 四月下旬,迈克尔·布鲁尔的五十八岁生日。他自己要求生日礼物只要吃的喝的,但伊娃的丈夫德尔为他雕刻了一只精美的木头海鸟,没有上漆,鸟腿像麦秆一样纤细。布鲁尔深受感动。 布赖恩在厨房做菜。到处都很吵闹。孩子们在玩儿游戏,惹得那条老苏格兰梗犬非常烦躁。 “不要吓她!不要吓她。”他们大声喊着。 布赖恩正在做意大利烩饭,要领是每次加入少量温热的肉汤,持续地慢慢搅拌,受雇来帮忙的一个女孩被吸引住了。 “马上就好。”他喊道。他能听到家人嘈杂的说话声,狗的叫声,还有欢笑。 那个穿着白衬衫和天鹅绒裤子的女孩正着迷地看着。他用木勺子盛了一点烩饭。 “想尝尝吗?”他问。 “想,亲爱的。”她说。 “嘘。”他做了个开玩笑的手势。她不看他,用嘴唇接过那点米饭。她的名字是帕梅拉,在“联合酒店”工作,并不是真正的餐饮服务员。她和另一个女孩都是被雇来帮忙的钟点工。 她走进联合酒店的酒吧时,布赖恩看到了她的双腿,她在他身旁微笑着坐下来,完全放松。他自己刚才很紧张,但现在感觉好多了。从第一刻起,他就感到置身于惊心动魄而又自然的共谋关系中。他的心充溢着兴奋,像帆一样鼓胀起来。 “呃,”他开口了,“帕梅拉……” “叫我帕姆。” “你想喝点什么吗?” “你的是白葡萄酒吗?” “是的。” “很好。白葡萄酒。” 她二十二岁,来自宾夕法尼亚州,但身上有种罕见而自然的优美。 “我必须说,你……”他说着,突然拘谨起来。 “什么?” “非常漂亮。” “噢,我不知道。” “毋庸置疑。只是好奇,”他说,“你大概有多重?” “一百一十六磅。” “我觉得也是。” “真的吗?” “不,但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她告诉他们她有个看医生的预约,午餐时间需要延长。她是这么对他说的。当她走进酒店的电梯,他无法不去注意她美丽的臀部。然后,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们已经在房间里了。他的心狂跳不止,一切都像是为他们准备好了:时髦的家具,靠椅,浴室里厚厚的干净毛巾。就在前一天晚上,布鲁克林发生了四起谋杀案。华尔街上的股票经纪人在发狂。在第十四街,人们在严寒里站在摆满手表和袜子的桌子旁边。在五十七街,疯子在用他最高的声音唱着咏叹调。旧的建筑被推倒,新的大厦升起。她起身拉开落地窗帘,有那么一会儿,她站在窗帘之间的缝隙里,在光芒中俯视着下面的城市。她是那么光彩照人,那么新异!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的人。 她住的公寓是从某个被外派的朋友那里借来的。即便如此,公寓里也几乎没什么陈设。每次见面,他都想带给她一件礼物,某个出乎意料的东西:一把他事先带她看过橱窗陈列然后才订购、递送给她的镀铬皮椅子,一枚戒指,一个玫瑰木盒,但他自己谨慎地从不保留她的任何东西——便条、电邮、照片——所有可能让他暴露的东西。只有一个例外,是某次她从床上半坐起时他拍的一张照片,从她赤裸的肩膀、乳房、光滑的小腹和大腿,别人不可能认出她是谁。他把照片夹在办公室里的一本书当中。他喜欢翻看它,回想那个瞬间。 那些日子里,欲望如此深沉,让他双腿无力,但在自己家里,他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的表现——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更多的爱和投入,尽管,尤其是对莉莉,他已经爱得无以复加。他带着那种禁忌的喜悦,禁忌但无与伦比的喜悦回到家,拥抱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或是为他们念书。禁忌的爱满足了他所有未被填满的欲望,他怀着一颗纯洁的心,从一个人的身边来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在公园大道上,他站在街心岛等着穿过马路。在他的视线范围里,交通灯变红了。阴沉的雾霭中,远处的建筑物雄伟矗立。他身边是那些穿西装戴帽子的人,拿着手提袋或是公文包,没有一个人像他这么幸运。这个城市是个天堂。它的荣光在于它庇护着他奇妙的生活。 “我算是你的情妇吗?”有一天,她问他。 “情妇?”不,他想,那是属于过去的词,甚至过时了。他想不到有什么词能真正地描述她,而不是说他可能栽进去了,或者是他的命运。 “你妻子什么样?”她问。 “我妻子?” “你不愿意提起她。” “不,你会喜欢她的。” “那我运气可真好。” “她不太像你那样懂得如何生活。” “我不懂如何生活。” “不,你懂。” “我可不这么觉得。” “你身上有些很多人没有的东西。” “是什么?” “真正的敏感。” 那天晚上,当他回到家,他妻子说: “布赖恩,我们谈一谈,我有事需要问你。” 他感到心猛地沉下去。孩子们正迎着他跑过来: “爸爸!” “爸爸和我有事要谈。”萨莉对他们说。 她带着他走进客厅。 “怎么了?”他尽可能镇定地问。 结果是格蕾斯和哈利想要在八月带着他们的孩子过来,在园丁小屋里住两个星期,那时莉莉会参加过夜夏令营,本来也可以为伊恩做些安排,这样萨莉和布赖恩就可以有点自己的时间,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她继续说着,但布赖恩几乎没有听进去。他的耳中还在回响她刚才说的第一句话,让他无比惊惧。他正在心里排练如何答复一个要严重得多的问题。他要告诉她真相,可以这样做吗?真相必不可少,但它也是人最不想要的。 “我们应该喝点什么再谈,”他会说,“我们应该先冷静下来再谈。” “我不可能冷静。” 他只得用某种方式拖延一会儿,直到她恢复到她平常的状态,聪明,善解人意。他会试着谈论某种观念性的东西。 “用最简单的英语说。” “我无法用直白的英语来说。” “试试看。”她说。 “这种事有时会发生,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你了解这个世界。” “是的,告诉我怎么回事。” 他的嘴巴垂下来,一边的嘴角发颤。 “是有这么一个人,但这并不重要。你难道看不出它并不重要吗?” “离开这儿,”她说,“再也不要回来。别想再见到孩子,我不会让你见他们的。我会立即换锁。” “萨莉,你不能那样做,那样我会活不下去的。求求你,不要冲动。那不是我们应该过的生活。”他开始语塞,“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你非常了解帕斯卡莱以前也是你父亲的情妇,我不会去猜他们那种关系维持了多久。” “他们结婚了。” “那不重要。” 他变得结巴。 “那什么重要?” “重要的是存在着一种更高的生活方式,我们得有足够的智慧才能理解它。” “就是你还有别的女人?” “不要说得这么刻薄,请你别这样。一般的生活只是每个人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但我们是高于那种生活的。你知道这个。” “我只知道你是个骗子。” “我不是骗子。” “爸爸会杀了你的。” 他再也找不到措辞。他能想出的一切都会被她那颗简单的心撕碎。但他们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 此外,帕梅拉也有她自己的生活,那是唯一的瑕疵。她经常夜里出去参加派对。来访团里的某些突尼斯人很不错。 “真的吗?”他问。 她告诉他,她夜里去四季酒店参加了一个派对,第二天早晨走路去上班,鞋子里塞着一张千元美钞,尽管这一点她并没有说出来。有一个突尼斯人尤其可爱。 “他们很爱玩儿。”她说。 “你变成了一个寻欢女郎,”布赖恩有点酸涩地说,“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和这些家伙鬼混?” “你会知道的。” “也许我会。那么你告诉我真相好吗?他叫什么名字?” “塔希尔。” “我希望你不会。” “我不会的。”她说。 六月,萨莉和孩子们去乡下消夏。一周里的大部分时间,布赖恩都自己待在城里。 “我能有幸和你见个面吗?”他问。 他们一起吃晚餐,在充满活力的喧闹的人群中享受两个人的私密。他扫视了餐馆里的大部分客人,确信她是这里的犒赏。 “我们会做长久的朋友。”她承诺说。 夏日早晨,充溢着初升的柔和光线。爱情的早晨,红色的数字在时钟上静静晃动,第一道阳光照在树梢。她赤裸的背美得惊人。他意识到,这是他生命中最神圣的时刻。 一天早上穿衣服时,她突然问: “这是谁的?” 床头柜上一个折叠起来的小纸包里放着一对发光的耳坠。 “是你妻子的吗?” 她戴上其中一只,将它扣紧。她来回转动着头,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什么的?银的?” “铂金。比银更好些。” “是你妻子的。” “拿去修了,我刚把它们取回来。” 很难不倾慕她,她光裸的脖颈,她的沉静。 “我可以借用一下吗?”她问。 “我不能借给你。她知道我应该已经把它取回来了。” “就说还没有修好。” “亲爱的……” “我会还的。你是在担心这个吗?我只戴一次,这是她的东西,但这一刻是我的。” “这听起来非常的贝蒂·戴维斯[Bette Davis(1908—1989),美国女演员,两度荣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以性格直爽、火爆而著称。]。” “谁?” “小心点,别弄丢了。”他只好说。 那天是星期二。两个晚上之后,可怕的事发生了。有个印象派艺术爱好者组织的招待会,帕斯卡莱是支持者之一,但她当晚不在城里,无法参加活动。萨莉坚持让布赖恩去,当他在人流中走上楼梯,一眼就看到了帕梅拉,他的心被嫉妒狠狠地刺了一下,由于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个意外,刺痛就更加强烈。他朝她站的地方挤过去,想看看她和谁在一起。 “嗨,你这么急着去哪儿?” 眼前是德尔,他的连襟。 “你这段时间躲到哪里去了?” “躲?” “好几个星期没见到你了。” 布赖恩喜欢德尔,但他现在没空理会他。 “结束以后,不如和我们一起吃晚餐?” “不行。”布赖恩不假思索地回答。 “来吧,我们打算去Elio's,”德尔坚持说,“看看这些女人。她们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单身那会儿她们可都不在。” 布赖恩几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他的目光越过德尔,看到不到十五英尺外的窗边,帕梅拉正在和迈克尔·布鲁尔说话,不仅仅是相互问候,而是某种交谈。她穿一件浅蓝色的裙子,是他喜爱的那条,背部裁得很低。她的黑头发扎了起来,他能清楚地看到,她戴着那对耳坠。不会错的。他的心跳得厉害,他挪动了一下位置,以免被他们看到。终于,布鲁尔离开了。 “亲爱的,你一定是疯了。”他走到她身边说,声音低沉、愤怒。 “你好啊。”她欢快地说。 她的声音里总是有股生命力。 “你究竟在干什么?”他紧咬不放。 “你指的是什么?” “那对耳坠!” “我戴上了。”她说。 “你不该戴。刚才那个人是我的岳父,这对耳坠是他买的!他买来送给萨莉的!你为什么要戴着它们跑到这里来?” 他尽可能压低声音,但近处的人都能听到其中的焦躁。 “我怎么会知道?”她说。 “上帝,我就知道不应该把它借给你。” “哦,把这见鬼的耳坠拿走吧。”她说,突然恼怒了。 “别这样。” 她把耳坠取下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发火,他突然害怕了,害怕被她厌弃。 “求你别这样。该生气的人是我。”他说。 她把耳坠塞到他手里。 “对,”她说,“他看到耳坠了”然后,带着令人惊讶的镇定,“但你不用担心,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这么确定?”答案像突发的疾病一样把他击倒了。 “不用担心,他不会。”她说。 有人递给她一杯酒。 “谢谢,”她平静地说,“这是布赖恩,我的一位朋友。布赖恩,这是塔希尔。” 那天晚上,她不接电话。第二天,他的岳父打电话来约他一起吃午餐,说有重要的事情谈。 他们在布鲁尔喜欢的一家注重服务礼仪、顾客欧化的餐馆里碰面。餐馆离他的办公室很近。布赖恩走进来的时候,布鲁尔正在看菜单。布鲁尔抬眼朝他看过去,无框眼镜的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很高兴你能来。”他说,然后继续看菜单。 布赖恩竭力试着也去看菜单。他提到昨天晚上没有机会上前打招呼。 “昨天晚上我发现的那件事让我深感困扰。”布鲁尔说,好像没听到布赖恩说了什么。 侍应生站在旁边,报着菜单上没有写的一些菜。布赖恩在酝酿他的回答,但他们点完菜以后,布鲁尔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你的表现根本不配当我女儿的丈夫。”他说。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立场来说这样的话。”布赖恩说。 “请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之后你会有机会说话的。我发现你和一个年轻女人有染——相信我,我很清楚其中的细节——如果你的妻子和家庭在你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价值的话,我得说你已经快要把它毁了。如果萨莉知道这件事,我确信她会离开你,并且保留孩子们的监护权,我会帮她做到的。幸运的是,她还不知道,所以还有可能避免一切变成灾难,如果你做了你应该做的事。” 暂时的停顿。布赖恩像是被问了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而答案是他理应知道的。他思绪纷飞,但他抓不住它们。 “是什么?”他问,尽管他知道是什么。 “你离开那个女孩,永远不要再见她。” 那个肩膀柔腻的美丽女孩。 “你呢?”布赖恩尽可能平静地问。 布鲁尔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否则,”布鲁尔接着说,“萨莉将不得不被告知真相,虽然我很不喜欢这样。” 尽管布赖恩极力控制自己,但他的下巴仍在发抖。他不仅感到屈辱,还妒火中烧。他岳父似乎占据了所有的优势。他那双保养良好的手抚摸过她,他那衰老的身体曾压在她的身体上。已经上了一些菜,但布赖恩没动叉子。 “萨莉不会是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不是吗?帕斯卡莱也会知道所有的事情。”他说。 “如果你的意思是把我牵涉进去,我只能说那么做没有用,而且很蠢。” “但你否认不了。”布赖恩生硬地说。 “我当然能否认。你如果那么做,只会被认为是恼羞成怒而污蔑别人。我保证,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你。最重要的是,帕梅拉会站在我这一边。” “多么令人难以相信,多么自大的话。不,她肯定不会。” “她会的。我已经都处理好了。” 他不能再见她,不能和她说话,没有解释或任何告别。 “我不相信。”布赖恩说。 他没再待下去。他推开椅子,摘下餐巾放在桌子上,起身告辞。布鲁尔自己继续吃午餐,并吩咐侍应生取消另一份餐。 那对耳坠还在他口袋里。他把它们拿出来,摆在面前,试着给她打电话。他听见她的语音提示:我不在办公桌前。请留言。他挂断电话。他感到难以忍受的焦灼,每分钟都变得难熬。他想去她的办公室找她,但又觉得在那里无法交谈。她不在她的桌前,而是在别人的办公室里。就连想到这个都让他不悦、嫉妒。他想起酒店里的那间酒吧,她来和他会面,穿着黑色短裙和高跟鞋,洁白的脖子上戴着不透明的蓝色项链。和布鲁尔在一起只可能是龌龊事,那个低沉声音给予的建议,沙发上笨拙的动作。就她而言,除了顺从又能如何?他又打了个电话,那天下午,他接连打了三四个电话,留言说有重要事情,让她回电。 六点钟,他总算开始往家走。这样的夜晚,就像是某场精彩演出即将开演,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窗户里亮着灯光,街边的餐馆渐渐坐满了人,在公园里玩耍过后的孩子们在往家狂奔,到处是幸福的许诺。电梯里有个抱着一大束鲜花的漂亮女人,应该是楼上的,他没认出来是谁。她的目光避开他。 他麻木地走进自家公寓,感到可怕的空虚。家具沉默地伫立。厨房冰冷,似乎从未被用过。他漫无目的地到处走,最后重重地坐进了一张沙发椅。六点三十分。他想,她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但她不在。夜色漫进房间,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坐在那里一点点地喝着,想着,或者不如说是让无助的感觉更深地、不可逆转地啃啮他的心。他打开了几盏灯,又给她打了个电话。 这种痛苦让人无法忍受。她被惹恼了,但肯定只是暂时的。不会是那样。她只是被布鲁尔恐吓了。她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倒的人。他又倒了一杯酒,继续给她打电话。十点过后的某个时间,她终于接了,他的心怦怦直跳。 “啊,上帝,”他说,“我一整天都在给你打电话。你去哪儿了?我发疯一样地想和你说话。我不得不和布鲁尔一起吃午餐,简直让人恶心。我最后离开了。他跟你谈过了吗?” “是的。”她说。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都说了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然是我想的那样。他威胁你了。听着,我现在就过来。” “不,不行。” “那你到我这里来。” “我不能。”她说。 “你当然能。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感觉糟透了。他想阻止我和你联系。听我说,亲爱的,要解决这个问题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我们可能得撒几个小谎。但你知道我爱你爱得发疯,你知道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无论他说什么,这都不会有所改变。” “我想也是这样。” 突然,他察觉到什么,一条罅隙,一道裂缝。他预感到某种难以忍受的事即将发生。 “不是你想也是。你知道的。告诉我实话。你和他之间的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只是想知道。在和我之前?” “我现在不想谈这个。”她说。 “告诉我。” 他以前未想到的东西蓦地跳出来。他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犹豫不决。 “那就告诉我一件事,”他说,“他还想继续和你见面吗?” “不。” “这是真话吗?你告诉我的是真话?” 她旁边那张椅上坐着塔希尔,像位君主一样叉着双腿,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情。 “是的,是真的。”她说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但肯定有办法。”布赖恩向她保证。 塔希尔只能听到她这边说了什么,不知道她是在和谁通话,但他轻轻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结束通话。帕姆轻轻点头表示同意。塔希尔不喝酒,但他给予她一种强烈的幻觉:深色皮肤,洁白的牙,一股简直像是长在他衣服上的奇特香水味儿。他还给予她露天市场上的房间,有着难以想象的奇妙城市景观,那些蓝得浓郁的夜,那些仿佛游离于熟知的那个世界之外的早晨。她想布赖恩是她会记住的一个人,也许她会经常想起他。 塔希尔又做了个略显烦躁的动作。对他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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