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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6柒 作者:文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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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宋庄那次不欢而散,有几天薛伟都没有找她。差不多俩礼拜后,QQ上那个熟悉的头像才开始跳动:在不在? 她立刻答应:在。 点接收文件。那边指示道。 她接收完才发现是张新画的照片。竟不再是都市石屎森林的无脸男,而是明媚初夏白杨树下的两个背着书包的稚童,还有一只不知何处跑来的流浪狗,灰白色。色调明显温暖得多了,造型也不再扭曲变形,她不禁微笑起来:薛伟毕竟还是在意自己意见的。 为什么画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她问。 男小孩是我。女小孩是你。吵了架又和好,所以还在一起玩。 她眼眶一热。随即又发张奋斗表情:好你等着。这星期我也给你看张新的。 薛伟问:你教师节和刘老师提起我了? 嗯。 他怎么说的? 就说我早该用功了,没说别的。 噢。他那边沉默片刻,头像复又跳动起来:我这几天仔细想过了。可能还是得有个正经出身。不知你导师还招不招研究生?不过我英语不好。我最近想找机会见见他,你方便引荐吗? 她第一反应就是爽快地说好,字打完却又犹豫地删掉。她想起刘老师明确地表示对毕费的画没有感觉,对乔治·巴赛利兹的画风也多有批评。他是典型的侧重日常的现实主义风格,和卢西恩·弗洛伊德相似,和薛伟的画风全然不是一路。也许可以等薛伟其他类型积累得多一些再试试。她对他的基本功是毫不怀疑的。此外,她九月初刚和刘老师提过他,当时没说要介绍,随后直接带人上门,仿佛显得太处心积虑了一点。而带去同门聚会也不好,那几乎封闭的小圈子,导师请外人可以,学生却不能随便带人进去——刘家明毕竟是名人。加之她好几年没有男朋友,也担心同门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看她沉吟不语,薛伟立刻说: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你也就随便一听。其实无所谓。 她如释重负,但仍然感到某种古怪的压力。之后几天,经常找话题和薛伟留言,但过了几天薛伟才回声“哦”。很冷淡。 她事后才想,大概愈这样越显得她心虚。但凭什么心虚的是她?她却说不清楚,只觉委屈。 正是这一点心虚作祟,不久另一个师兄王可的个展她便把他带去了。果不其然,又撞见那个她一直很怵的莫沙。她这才想起莫沙和王可也是同门。 王可现场发表感言。谢谢各位朋友捧场。开幕式现场准备了茶点,众人一起举杯。看展、交谈、合影不一而足。待仪式进行得差不多了,王可便私下招呼几个人留下去附近餐厅吃饭。也叫了曾今。她便把薛伟带上。 进去后她发现除了莫沙,也有几个成名画家过来捧场。这也是薛伟第一次见这么多圈内名人,他略显局促地坐在曾今旁边,陡然间腼腆起来,一声不吭。莫沙在开幕式上就一直很注意薛伟,落座立刻起哄:恭喜刘门花魁名花有主!这话既不向着曾今,也不向着薛伟,更不是和主人说,而是冲着在座所有人。 曾今说:去去,别瞎说。 都带来看展了还撇清?快交代姓甚名谁在哪高就,到底有几千万家产,才追得上我们花魁? 薛伟,你别理他。 薛伟?薛蟠的薛,伟哥的伟?自古捱光计,潘驴邓小闲……这位的名号也算占了两样,不知道其他三样全不全。 曾今恨道:莫沙你好无聊。都是学画的,你一天到晚尽拽文。还是黄文。 莫沙咂舌:平时都闷嘴葫芦,今天有人撑腰了,得,师兄我不说了。 薛伟只陪笑,不说话。除他之外,其他人差不多都互相认识,一时间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火上浇油的:莫沙这不是嘴欠,实是妒火攻心。曾今你快好好介绍,让莫沙也死得其所。 曾今便认真地向大家说:刚才名字也讲过了,薛宝钗的薛,伟大的伟。画得特别好,也得过台湾一个奖——是朋友,但不是男朋友,请诸位开玩笑适可而止。 众人哈哈一笑,这事本来过去了。不料薛伟端起杯子蹭地站起来:初来乍到,见到京城诸位大师三生有幸,请多多指教。 这一出太尴尬了。没几个人应邀举杯。圆桌本来就大,隔得远的该吃菜吃菜,该喝酒喝酒,竟全当没听见。只有近处几个抹不开面子端起杯子敷衍。薛伟遂把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喝完继续杵在那儿发愣,曾今轻拉了拉他衣角,他这才硬邦邦地坐下。 莫沙一直冷眼看着,这时一笑:哥们能喝? 薛伟慌忙接口:能喝! 曾今一一敬酒。照规矩女生不必打圈,她往常从不喝酒,今天却只能替薛伟打这圆场。再回原位时才发现莫沙面前一瓶酒还没喝完,薛伟面前已赫然摆了三个空瓶:什么情况?莫沙,你别欺负人。 莫沙笑道:老爷们的事,女人家少插嘴。 薛伟居然说:就是。 才四瓶啤酒俩人已成生死之交。莫沙喝得高兴,又把王可拉过来。曾今皱眉不再理会,只和邻座女士倾谈。又过一会,只见薛伟站起身急步出去,并没看她。她等了一会,忍不住问莫沙:他出去做什么? 莫沙也喝得红头胀脸,反应了一会才说:噢。刚才王可说喝凉啤酒胃有点痛。我说我也有点不舒服。你男朋友人挺好,说出去给我们买点药。 曾今气道:说了不是男朋友。又觉得自己带薛伟过来,总得负责到底。他喝多了别又成了路盲。等了好久还不见人回来,便下楼去找。四处皆不见药店,在楼下等了好一会,才见一个瘦小身影飞奔而至。待近了发现竟是薛伟:你跑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奔到跟前,猛见是她也吓一跳:局散了? 没有。我就是怕你迷路。曾今说。 没散就好。操,我跑了五六条街才找到药店。薛伟扬扬手里的塑料袋。买了胃舒平,三九胃泰,盐酸小蘖碱片。也不知道哪种是他们常吃的。只好丰俭由人。 曾今皱眉:你不知道王可家就在这餐厅背后?如果真疼狠了,他走两分钟就能到家,或者让他太太送药过来。何必你人生地不熟地穷找好几条街? 薛伟说,我知道。但这是我的心意。莫沙也没拦着我。 曾今一时间又说不出话来。看上去是在说药,其实不是。两边都是朋友,按理说互相照应是好事。但就是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头。也许是薛伟对迅速融入圈子的渴望把她惊着了。而她则是和导师吃饭都十有九次必然迟到的人。散漫无稽是她最大的缺点。七宗罪里最大的罪,则是骄傲。但是这骄傲却永远在寻求另一个同等量级的骄傲。 她终于说,我们一起上楼吧。 薛伟却说,你先上去。我一会再上。 曾今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薛伟的意思。薛伟是不想和她再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了。刚才被起哄他竟比她更窘。但是,这种事情难道不是清者自清吗?她不是已经说清楚两人只是普通朋友了?而且,他明明是她带来的,这么快就要划清界限? 一瞬间她心里像塞了一把乌糟糟的狗毛。她看着他,他还在剧烈运动后的喘息中。她不再回头地上去了。 过了差不多五分钟他才若无其事地拿着药上来。整顿饭她不再看往他的方向。那把狗毛沾湿了酒水菜饭,膨胀得越来越大。不知道为何她几乎失望得不能呼吸。又勉强坐了二十分钟,过去和王可告辞。薛伟还在和莫沙及其他人拼酒,也有个不认识的年轻姑娘过去和他碰杯。他对她笑着说了句什么,姑娘笑得前俯后仰。看上去他竟然远比自己合群。 曾今离开时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明明不是恋爱,曾今下楼时却几乎掉泪。巨大而无法诉诸于口的失望在身推着她几乎踉跄。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也许被利用了,又懵懂地告诫自己说不要把人想得太坏。但无论如何,她一生永远不会忘记那句话:你先上去。也不会忘记那奔跑姿态的急迫。无论如何,胃疼不是死人的病。而薛伟在她面前曾经显得那么孤绝清高。 他或许一开始是没注意到她走了。但之后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 是第二天中午薛伟才反复给曾今打电话。她不接,电话就持续响。过一会终于停下来,紧接着又响。十几通之后她终于接起,那边的声音很惶恐:真不好意思,前天喝到凌晨五点,都没发现你走了。 她说,噢。那你继续休息。 你是不是生气了?咳,男人一喝酒就这样—— 没生气。她说,我不知道你们“男人”喝酒是怎样。我只是一直不太喜欢莫沙这个人。真想不到你倒和他一见如故。 莫沙挺好的,还说下次酒局要叫我—— 她平静地说,他也说你好。我还有点事,先挂了。 挂断后立刻关机。半天之后再开机,发现收到了十几条信息,都是解释昨晚行为的。最后一条是:你是我在北京最珍惜的朋友。给我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 她没有回。 这是他们第一次非常明显的决裂。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他和她其实不是同类人。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想不到的是后来还会反复多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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