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7

柒  作者:文珍

接下来薛伟每天持续给她电话。她不接,他就不断给她发信息。

紧接着,她发现自己宿舍的门外放着一本村上春树的新书,《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薛伟从宋庄专门来过她学校了,那么。

她终于好奇打开那本书看。发现这部小说是说一个三十六岁痴迷于铁路的工程师重新找回当年和他断交的四个亲密朋友的故事。里面有一段被薛伟折页,用红笔划了重点线:


不是一切都消失在了时间的长河里。那时,我们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拥有能坚定地相信某种东西的自我。这样的信念绝不会毫无意义地烟消云散。


书后还附上了一封短笺:


多崎作的名字在日语里注定没有色彩。而其他四个朋友的姓氏里却分别带有“赤”“青”“白”“黑”。也许人与人的性情和温度天生注定不同。但是,正如木元沙罗是多崎作最重要的女性友人,你不光是我的木元沙罗,也很有可能是我几乎失去的赤、青、白、黑。我比你想象中更重视你这个朋友。倘若我们的征程是星辰大海,而在追随梦想的道路上,少数表面分歧其实无足挂齿。

希望你不接我电话的这几天保持愉快心情。

---X.W

信写得的确很动人。落款是他画画时喜欢的缩写签名,她还取笑过学大师。曾今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信纸上,迅速把字迹洇得模糊一片。她确定自己对薛伟的情感中毫无暧昧之情。但是,她也同样比自己想象中更珍惜这个朋友。

人至察则无徒。他也许只是待人友善,并不是过分功利。

一旦担心自己错怪了好人,她的态度便有所不同。这一天她心情低落,换了QQ的签名档,薛伟的头像飞快地跳动起来:你心情好些了吗?

这时离她换签名档的时间不到一分钟。他居然一直在线上关注她动态。她不由得说:我没事。

薛伟打一个如释重负的符号:大姐,你可算理我了。我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搞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就冷若冰霜。

曾今说:没什么,就是周期性人类厌倦症。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对不起。

那边发过来撇嘴表情:这么冷冰冰的干吗。恐怕不是厌倦人类,是厌倦我吧?

因为彻底消怒了她反倒坦诚起来。一旦立意坦诚,话却不够好听: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不够坦荡。

不坦荡?薛伟那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从来没人这么说过我,也就是你。我怎么就不坦荡了?

你买完药遇见我,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上去?她问。

这话问得很孩子气。曾今这才意识到耿耿于怀的,正是他那句话,那个撇清姿态。那一刻他并未把她视为朋友,而把她简单视为一个女人,而且是可能给他的新社交关系带来麻烦的女人——他或许真以为莫沙喜欢她。她此前从未被任何人这样粗暴对待过。他实在想得太多、也太深了。

薛伟的头像快速跳跃,一句紧接一句。他说,曾今,你真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让人看到你下来找我,对你不好。

这话仿佛言之成理,虽然还远未足够教人信服。

她说,嗯。

那今天一起吃个饭?薛伟立刻说。我来学校找你,也看看你的新作进展得怎么样了。

她过一会才说,好的。

最近她的新作进行得并不顺利。也的确是希望有人来提提意见。


吃饭还是学校附近那个他们去过的小饭馆。薛伟请客。这次见面,也就相当于重归于好了。他人一过来,曾今心底芥蒂更荡然无存。她本来就是心软而容易原谅的类型。或许就因为吃过轻信的苦头,才被迫慢慢学会对他人严苛。必要经过重重考验才能彻底放下心防,因为她热情起来永远比他人更热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薛伟和她的交情总比和别人更历经曲折。

他认识她没多久有一次就在QQ上总结说,你的温度似乎比周围人都高。永远都在从高往低流失热量,最后难免冻伤。

曾今:那你呢?

薛伟:我可能比正常人还冷淡一点。拥有本来就不多,总得先设法保全自己。

曾今:我可能的确总以为自己比别人强大。因此老怀着歉疚之心,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你这么好的自我感觉从哪来的?薛伟打了个笑脸。不过这样也好。怪不得你人缘好。人人都宠着你。

但她其实说话很直。对朋友尤其。

他们聊天,话题经常是最近开个展的同行。只要一开始指点江山,总是更容易言语投机。——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曾今才明白,私下批评同行是最容易达成共识的。常言文人相轻,艺术圈也一样。人人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谁也不服气谁。世界上永远不缺愤世嫉俗眼高手低的艺术家,在这个层面上,所有运气欠佳的年轻人天生就是盟友。关键是,未来道路的选择,对不同游戏规则的接受,甚至是对截然相反利益集团的投诚。

吃完饭她带他回工作室看最近进展。他一进门就说:你最近心情不好?

曾今说,嗯。一面心惊他对自己的了解。但心情不好其实也和他有关。待朋友太好,永远有一种受伤之感——这点薛伟分析得实在非常准确。

你这块地方颜色稍微黯淡了一点,可以补一笔亮色。试试玫瑰红?另外,那个阴影的面积不太对。轮廓再往里收一点。

她心悦诚服地听着。果然是旁观者清。此时此刻,她的确需要一个这样懂行并且同样在创造中的朋友。

还有这儿。这儿的比例是不是有一点问题?

基本已经成形,不好改了。

你没改过画?薛伟说。我们苦出身的北漂都得会改画。再糟糕的画都能改,否则不是白瞎了一张画布,还撑了框的,大几十块呢。你这个尺寸这么大,得上百——因此必须改。

她说,你说的有理。没顾上计较他说“再糟糕的画”几个字。

要不要我帮你改?薛伟一时自得,话越说越满。

曾今这才觉得不对劲。你帮我改?那成什么了?连刘老师都没替我改过画。

薛伟说,哈哈,开个玩笑,怕你医者不自医。你看,这小孩的脖子太细了。

其实脖子细一直是曾今的特色。这样头的比例就显得大,有一种稚气之美。但是她想,总也不能这么一直天真下去。像她自己。

她答应等他走了以后试着自己改改看。


看完画时间已经九点多了,薛伟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曾今渐渐着急起来,几个舍友回来有早有晚,但不代表不回。一会该撞上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徒增困扰。就是不撞上,他回宋庄路上也得俩小时。

她忍不住催了一次。快没车回宋庄了。

薛伟这才如梦初醒:几点了?和你一说话就容易忘记时间。

她说:快十点了。

他答应着,却还没立刻就走。

你不是还要改画吗。我看着你改几笔。他那天格外兴奋,一再跃跃欲试。

得了吧。我这就送你去车站。曾今渐渐也学了一嘴大碴子味普通话。

在去车站的路上薛伟意犹未尽,又说了一点她新画的不足。起初提得小心翼翼,曾今还觉得准确。后来发现意见抽丝不绝,整张画被他说得一无是处。

你们学院派就是这样,只会照着现成规矩画——反不如半路出家的可能性大。最后他总结陈词。

曾今说:就和你不是学院派似的。

薛伟说:至少我没读过油画专业研究生。本科也是临时转过去的,才读了两年。

他最早说自己学历低、专攻油画时间短,言语里都是自轻之意。前几天说想考她导师的研究生言犹在耳。没想到隔了几天,就成了野狐禅的特殊优势。曾今因为着急送他去坐车,快步疾走,顾不上抬杠。他更加滔滔不绝起来。

已是深秋了。夜风冰凉。他的话被大风撕碎了飘散一空。听入耳的却句句刺心。

到了车站了。最后一班车不知道是过去了还是没来,这里离始发站只有一站,而距离末班车发车已过去了十分钟。他们和往常一样肩并肩站在站牌下面。曾今怔怔看往车来方向,其他时候闭嘴不语。薛伟还在举例,你看那谁谁……

她猛地说,你快上车。

什么?薛伟倒吓了一跳。

他临上车还大声问:我们啥时候再见?有什么饭局再叫上哥们儿?

曾今说,故宫最近有个石渠特展。咱们回头去看看吧。

但是风制造出更大的动静。她连自己的话都听不清,更不确定他听没听到。车开走了,她举步维艰地顶风走回宿舍,缓慢移动着的自己好像成了全世界的风眼。刚才出来得急,没戴帽子。

她在风地里竭力让自己气得发抖的身体平静下来。虽然不够尊重。可他也是为了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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