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9

柒  作者:文珍

不出曾今所料,同门当面都小心地隐藏了自己的惊诧,只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越没人问他是不是现任男友,这事越变成板上钉钉的铁证。刘老师起初吃了一惊,紧接着就热情洋溢地握住了他的手:欢迎欢迎!是曾今的朋友吧?早就听她提起过!

此朋友非彼“朋友”。但事已至此,她只能勉强笑道:老师记性真好。

其他人还不认识。你快好好重新介绍。

曾今便说:薛蟠的薛,伟大的伟。不自觉地,借用了一半莫沙的介绍语法。

那一顿饭薛伟吃得如鱼得水。同门纷纷过来敬酒,他也频频起身举杯。气氛竟然相当热烈。整顿饭吃完,曾今发现他几乎和在座所有人交换了微信,包括导师刘家明。她则一直在元神出窍。周围的动静都变成默片背景。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灵魂跃出肉体:你们都误会了。真的。这时她再次确认她完全不喜欢薛伟这个人。她对他的好感被一次又一次的意想不到反复磨损,所余无几。又如水煮鱼上方的稀薄热气,正慢慢消散变得冰凉。但她怎么能当众给一个朋友没脸?况且,他自尊心又那么强。

极尽缓慢地,元神跌落躯壳,听力渐渐恢复。突然清楚地听到薛伟告诉刘老师常来美院画室陪曾今用功。年纪大一点的人想必更容易欣赏这革命夫妻互相促进的画面。过一会他又笑着说起她看展爱迟到的事。

一起画过画是真的。看过展也是真的,但并没迟那么久。说起来也因为薛伟是路盲,事先确认半天,最后俩人还是没能在同一个地铁口出来。她怕他再迷路,让他站着别动。那两个口还偏偏相距非常之远,在太阳地里待她汗流浃背地过去,已是约定的二十分钟后了。但现在薛伟这样一爆料,就好比男朋友嘲笑女朋友无伤大雅的缺点。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但是。

曾今终于憋出一句:我没迟到那么久。薛伟委屈道:那是多久?

同门都哈哈地笑起来。这更像公然调情了。

她又气又急,血直往脑门上涌,却终于说不出什么。而刘老师无尽慈爱地看看她,又看看他。


为了凑趣,另一个师姐笑着提起了曾今被澳门展邀请的事。他们所有人居然都知道了那则消息,并意识到那个展和佳士得拍卖展的关系。薛伟笑着说:所以我今天一大早就恭喜曾今加入千万俱乐部。当时她还没睡醒,迷迷糊糊的。

这话说得更没来由了。一大早,刚睡醒。又有同门在吃吃地笑。曾今认识他大半年,这天才终于发现薛伟是修辞学的顶级高手,比莫沙厉害得多。一句真话换个语境说出来,让人无从辩驳却又万箭穿心。更刺心的,是他明知她会多心,竟然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她昏乱地看着眼前所有对她微笑的面孔,心底最后一只蝴蝶静静地,在真空里自顾自地破裂了。


刘老师倒是今晚才知道曾今被邀请的消息,却比所有人都更欢喜:为曾今终于开窍了干杯!同时也要谢谢薛伟,一直替我们师门督促她。他的话比我管用。以后你们继续共同进步!

前一句话举杯的人还不多。后半句所有人都反应过来,齐刷刷地举起杯子:恭喜曾今!谢谢薛伟!

薛伟笑着,也举起杯子。他比任何人反应都要慢半拍,是一种非常得体的不好意思。他看上去也是真心实意地为曾今高兴。

曾今像在看一张超现实主义的油画,真正的超现实,因为每个人都同时张口,而所有声音却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她听见圆桌对面坐得最远的张师姐说,曾今是我们刘门的宠儿,单纯,有才,就是一直好像不知道用功。你不知道刘老师为了催她多画多苦口婆心!薛伟说,她自己说自己是草履虫,简单生物,哈哈哈哈。刘老师问:薛伟你自己的画怎么样?听曾今说也画得很好,给我看看?薛伟立刻掏出手机,再没提“蒙娜丽莎拍下来也只是明信片”。众人交相传阅,中间也递给曾今。曾今看也不看就递给旁边。四周响起如多米诺骨牌推倒般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都说曾今有才,没想到找到一个更有才的。一个师兄笑道。油画毕竟还是男人的活计。

曾今像看陌生人一样直愣愣地看着他,好像不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哎呀老曲你这话就不对了。女生不爱听了不是!另一个师兄忙说。

男女平等,一样有才。刘老师慈祥地结论道。本来我都以为得自己出钱给曾今办个展了——你们谁不知道用功,我都一样着急。现在她交了薛伟这个朋友,我就放心了。以后争取你们开双人画展,我给你们写序!

曾今像哑了一样打定主意不开口。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早知今日。无法可想。一步步走到今天,她唯有痛恨自己的软弱与愚蠢。

薛伟无比诚挚地笑着站起身,又去敬刘老师酒。他好像完全无意中偶然提起那画廊八零后大展的事。只听见刘老师一叠声说:策展人是我最好的朋友,小事情!

那天晚上似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关于她和他的。又或者她只是对他们的名字过敏。怪不得薛伟有一次说她像《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娜塔莎,草履虫也没错。天真是愚蠢的同义词。

大家吃的都是热气腾腾的羊肉火锅,包厢窗户早被水蒸气雾得一塌糊涂,一个师弟上厕所时往窗外瞥了一眼,惊呼:下雪了!

她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户那边去。果然下雪了。她把手慢慢伸出窗外去接那些轻盈冰凉的六出之花。很傻的一个动作。都这时候了,还是犯傻。她陡然间像被雪花烫着了一样,倏地缩回手。

一大桌子人没一个人注意到她悄然离席。所有人都在敬薛伟酒。薛伟也回敬所有人。其乐融融。


那天晚上她喝得前所未有的多。大家公派薛伟送她回去,他当然义不容辞。仓促打不到车,她在路上醉得无法走成直线,却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倒向他。薛伟试图扶住她胳膊,她触电一样甩开。

你怎么回事?他有点不耐烦。打足精神应付了一晚上,大概也真累了。

你起开。她在漫天飞雪里静静说。烫热的面庞融化了雪花,极短暂的凉意带来极片刻的清醒。

我今天又做错什么了?

没什么。是我错了。一直都是我错。

噢,你是说他们都把我当成你男朋友?这有什么。回头你解释不就得了。不都是你自己同门?

你当时怎么不解释?

他们没说错什么啊——就说我是你朋友。难道不是朋友?

朋、友。曾今轻轻地重复一遍。醉眼模糊中,很轻地说:薛伟,你理解的朋友到底是什么?

你对我好,我又不是不知道。都处这么久了。

你在说什么?

我其实也挺喜欢你的。他们都和我说了,说你从没对别人这样过。

错了,全错了。她说:我不喜欢你。以前不,现在不,将来也不。我真的就只是把你当成普通朋友。

什么乱七八糟的。薛伟问。但他其实听明白了,也生气了。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自己漂亮又有才,仗着导师对你好,谁让你三分都应该?我又没说要和你怎么样。朋友就朋友呗,真没劲。告诉你,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太敏感、太无理取闹了。


她不记得那天自己是什么反应,也不记得又说了什么话,最后又是怎么回的宿舍。仿佛是她无论如何不让他送她,最后逃也似地跳上了一辆的士。后来怎么指挥司机开到家门口,进了宿舍又是怎样洗漱完毕,筋疲力尽地爬上铺位,则完全断片,丢失在记忆的河流中。只有一个片段她还依稀记得。她在的士上费劲摇开了窗,朔风卷着冷雪大团大团吹进来,司机扭头说,姑娘,你得关窗啊,喝了酒热身子经不起冷风吹。咦姑娘,你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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