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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 10柒 作者:文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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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她和薛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联系。没有短信,也没有电话。那个雪夜他们之间终于是发生了一些不可挽回也无法解释的事。 好在她很快就开始忙碌起来。从澳门回来后的那个春天,她终于要开始正式筹备她的个展。物色并确定场地,订制大大小小的画框,确定邀请嘉宾和媒体名单,发邀请函,以及开展前几天,提前去布置现场。 场地最终还是定在今日美术馆。尤伦斯太贵了。她这几年卖画的积蓄未见得够展一礼拜。但展一天和展一年,事先的准备工作都是一样的烦琐。忙碌动荡的空隙,她偶尔也会想起薛伟,但更多的只是一片刺心的空茫,世上人本来就是不同的。也许。但她还是感激他和她说过的那么多话。他们曾是朋友。至少,曾经当彼此朋友。 开展那天曾今在人群中看见了老胡。手捧一大束香槟色玫瑰,笑嘻嘻地从门口进来,走向她。她笑着接过去,下意识往老胡身后看一眼。并没有其他人跟他一起过来。 老胡还是以惯常的粗犷风格道了恭喜,却突然欲言又止。曾今笑起来,以为他要取笑她今天的衣着。当天她总算放弃了衬衣仔裤,穿了一袭羊毛呢紧身黑裙,格外正式。进门有好几个人都点评过了,还闹着说千年一遇,必须合影。 她笑着一一配合。其实今天她就算是素面朝天粗衣布履,恐怕该合影还得合影。毕竟是第一次个展,她心里对肯来捧场的人充满感激。这才理解为什么以前那些人开完个展事后总要请朋友吃饭。也有少数在报纸上看到展讯过来的陌生人,但毕竟是新人个展,比例不大。 老胡的脸上写满秘密在心底发酵胀大不得不说的样子。看她不问,再神秘兮兮靠近她一点:听说你个展的钱是刘老师自己出的? 你说什么? 这句话很轻,却像个重磅炸弹,把她的开幕式炸了个粉身碎骨。曾今头脑嗡嗡作响:谁说的? 反正是可靠消息来源。刘老师对你真是没说的,啧啧啧啧,绝对另眼相看。名师自然倚重高徒。你别担心,我没和任何其他人说。知道你爱惜羽毛,怕解释不清。其实也没什么,你一直是刘老师最得意的门生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她太阳穴突突直跳:个展的钱都是我自己出的。刘老师没出一分钱。 老胡说:瞧你,和我还保密!我俩谁和谁? 他笑着走远了。曾今老半天还站在空旷的展地中央一动不动。 很快又有几个艺术刊物的记者发现了她,如狩猎者般迅速围拢过来,做了一个小小的群访。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心乱如麻。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连累刘老师也卷进了这话题的旋涡,都因为她。然而,更让人恐惧的是谣言的来源和指向。 个展持续了七天,头几天的参观人数还算多。到后来她自己兴味索然,也没和媒体保持互动,单天参观人次逐日渐减。从头到尾总共也只有三篇文章见报,那次的群访她大概也答得不太好,几家报纸的人虽然采了,都不约而同地只发了简讯。 刘老师开幕式那天没来。倒数第二天终于还是来了。人群里她看到他,从未从远处观察过这样一个熟悉的长辈,陡然觉得他老了。清瘦的中等个子,微微佝偻着。他并没有找她,只安静地和其他人一起看展。因是倒数第二天,倒没有遇上什么熟人。在每一张画作面前,他都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在一些大概让他特别满意的画作前面,她瞥见他的嘴角悄悄抽动,显然是微笑了。因为父亲酗酒,整个成长期她一直缺少真正意义上的父辈。那一刻刘老师就像她父亲。她却像被什么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 侧身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她掉了泪。 刘老师离开前终于还是看到了她。他站在门口,向她毫无保留地微笑着,笑里并无怪责之意。她再躲不过去,慢慢走向他:对不起,老师。但我以为一个人的才华是世间的盐,值得好好对待。我不知道有才华的人同样也可以是杀人犯。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她不知道老师能不能听懂。 刘老师静了一会,说:现在这个社会,有些年轻人,和我们那时真的完全不一样了。又或者每个时代都差不多,总是有一些人,永远比另一些更急切。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继续画下去。一切交给时间。时间比上帝更公正。 她明白“那些年轻人”说的不是她自己。 最后一天,和场馆的工作人员一起撤展时,有个工作人员搭讪道:曾小姐,听说你是刘家明老师最得意的门生?能不能请他签个名? 曾今站在梯子上继续动作,像没听见。那女生又笑着问了一次:这个画展的钱不是他出的吗? 她一定是抓错了什么地方,突然就直直从两米高的梯子上跌了下去。 电光火石的一刻,眼前天旋地转的都是自己心血凝成的五光十色。最后一眼,是那十二匹各色骏马,生生跑成了走马灯。 摔得不算特别严重,只是轻微胫骨骨折。来医院看曾今的朋友好些刚来看过展。都说她为个展的事操劳过度,正好卧床休息。她靠在床头,在一束又一束搭配平庸的鲜花中,恪守一个病人的本分,苍白地微笑着。 张师姐也过来看她,带了一大把白芍药。真快,又是一年春天了。但她看见芍药,陡然间涌上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她自己起初还没想到为什么。 张师姐平素和她最投契,毕业后就在一家设计公司工作,也早就不画画了。不光他们师门,美院女生大多都转了行,坚持画下去的始终是少数。她那天却陪曾今坐了很久。从下午直到黄昏,差不多两三个小时,说了几次要回家做饭了,却总恋恋地没有起身。平时这样姐妹闲聊的时光很少。她结婚后早从艺术家沦为厨娘,工作本来就忙,加之前年生了小孩,更没时间。 曾今说,师姐你快走吧。回头咱们再聚。 张师姐刚待起身,又回头忍不住道:小师妹,你是和薛伟分手了吗? 她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一笑:师姐,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和这人在一起过。 这我就放心了。张师姐长出一口气。我虽然早离开圈子,也还是认识几个圈内朋友。有人说他和一个女画家好上了,也算一桩花边新闻。他不是还参加了那个大画廊的八零后特展?那特展动静不小,据说地铁沿线都做了广告。结果开幕式那天,他女朋友跑来北京想给他一个惊喜,才知道他在北京有了新欢。当时闹得太厉害,画廊保安还报了警。我一听,这都闹得哪一出啊? 那女画家姓什么?她轻声问:是不是姓赵? 不是,好像姓方。据说是个画二代,父亲就是那个方某人。 那么他并不只认识赵梦和自己。她微笑了。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她愿意看到的。 不过我怎么还听到一种说法,说你好些画都是薛伟改过的,否则拿不了那么多奖,所以这次特展就没邀请你……我一听真气坏了。小师妹你也勤勤苦苦画了这么多年了,认识这人才多久,怎么可能?刘老师都没替你改过,他也配?不过薛伟现在是真红。你知道吗,他很快就要在尤伦斯开个展了?上海双年展据说年底也要请他。说到底,还是刘老师推荐他去这个特展管用,其他名字都眼熟,唯独冒出他一张生面孔,媒体最喜欢新名字,几家杂志都赶着上了专访。对了,那个莫沙还专为他写了整版评论。说起来刘老师也真是,怎么不推荐你,推荐了这么个人? 刘老师其实问过她,她当时不知道怎么一心就想要避嫌,生怕给导师惹麻烦。她有点恍惚。也就是说,她之于薛伟一生的作用已经完成。从此再不需她从中穿针引线,介绍任何人,推荐任何事。其实她早该想到的。真到了用得着的刀刃上,每次薛伟都比她门儿清,游刃有余。也只有她相信他真的怕生,路盲,像她一样骄傲敏感,容易受伤。但她难道不是一直就希望他好,想帮他改变命运?求仁得仁、何所怨。 我净说这些,你听了也心烦。好好养病,身体是本钱,别多想。我真走了,啊? 师姐轻轻掩上门。把她和一束气味馥郁的白芍药关在一起。薛伟曾经盛赞过的,她笔下的花。 又到早春三月,窗外的玉兰复又如鸟在暮色里惊飞。曾今望向西山,山边只余最后一小块火烧云的影子。今天竟然也有火烧云,就像薛伟第一次去她宿舍。她却每次都后知后觉。人视而不见的事物到底有多少——但她内心深处,涌起的竟然是平静。一切都结束了。 曾今突然想起薛伟也说帮赵梦改过画。那些帮过他的人,全都有求于他,臣服于他耀目的才华。也许他一心但愿这是真的,渐渐就说成了真的。再口耳相传几回合,就彻底变成了他替所有人改过画。尤其是帮她。否则她干吗一直这么不遗余力地帮他?这说法当然比说曾今拿导师的钱开个展更歹毒,因为前者只让人疑心她是刘家明的情妇,后者却从根本上否认了她成为艺术家的资格。 火烧云的轮廓渐渐黯淡下去,她的心却在她的胸膛里发烫。 “我默想的时候,火就烧起,我便用舌头说话。” 是《圣经·诗篇》里的话。 她无声地倒在床上。眼泪像打开的水龙头一样汩汩流出。 “我比你想象中更重视你这个朋友。” “我们的征程是星辰大海。” 则是那张明信片上的话。 她此刻觉得人生十分漫长,十分渴望立刻翻过去看到所有人的尾声。但这件事最好也最坏的部分,是她还年轻。无论如何,她会画下去。当然他也会继续画。他们将会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场合再度相遇。更残酷的竞争也许尚未到来……而将来有一天她结婚了,生子了,也会和自己的小孩讲彼得·潘在人鱼礁上的故事。彼得·潘和胡克船长打斗时,因为船长处于下风手下留情。但是胡克每次都趁机伤害他。 彼得惊呆了,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不公平。……每个孩子第一次遇到不公平时,都会这样。当他待你真诚,他认为他有权受到公平对待。……谁也不会忘记第一次受到的不公平,除了彼得以外。他经常受到不公平,可他总是忘记。 曾今不知为何,也总是忘记。但这一次她无法知道自己将要用多久,才能吞下这所有难于消化的这一切。汹汹暮色将至,刚才还在天边的那朵暗红色的云早已不见,但它也许哪儿都没去,只是隐没在黑暗里。薛伟从未假装过自己是一个高尚的人。而她自以为是的善良和优越感才是罪魁祸首。谜底揭开她唯有感激。彼得·潘被咬伤后只能震惊,无法怪责胡克船长。他为人鱼的歌声魅惑,奋力游过一整面危机四伏的黑暗大海,才能在天边最微弱的星辰照耀下长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 而她是女子。这一夜她同样必须独自泅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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